新拽回会场的,是柳栀奶奶也加入了战局。她的驼背这时挺直了一点。她拽着支书的汗衫,反复说着一句话:“有的人一分田没少,还参加分钱,这个理到天下也说不通!”老支书不断甩开她的手说:“说理就说理,不要拽着我!你孙女回来了,她懂,你问她!”
柳栀抢前一步接道:“我奶奶说的当然有道理。你说村民自治,当然也有道理。方案都是你定的,胳膊朝里弯,我就问你,你当领导的,有没有私心?你这个比例,明显让人少的家庭吃亏!我看你也是被钱弄昏了。”老支书觉得被冒犯了,语气明显不快地说:“你跟你奶奶一派风干什么?她不懂,你也不懂呀?”柳栀回击道:“她比你懂道理!我看你当这个支书,越当越糊涂了!”老支书厉声道:“说话没大没小的,还轮不到你说话!你户口不在古来溪,你就不是这里的人,你就没资格说话!你应该说说你奶奶,不要跟她一派风!”柳栀听到此言,忽然激动起来:“你才没资格!你有什么资格当支书?哪个支书一当几十年的?过去你一手遮天,欺负我们家,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还怕你!……”老支书侄儿插进来,冲着柳栀说:“你到一边去!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没老子教育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时钱晓星也闪身过来,想拉开柳栀,说出的一口普通话,在当地口音的争吵中显得滑稽:“柳栀……不要吵,不要激动……”柳栀一把甩开他的手,用一口普通话别扭地说:“你别拉我!我还不信他能打我不成?”衰老的奶奶护着孙女,嘴里说:“你让他打!你让他打!”柳栀掉头冲着支书说:“你们家势力大,别人怕你们,我可不怕你们!我们家被你欺负惯了是不是?我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你孙子就有资格?……我没规矩?规矩是你们定的?你们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倚老卖老,我看你是越过越糊涂,越老越臭了,可笑……”钱晓星拉开她。她没想到丈夫竟然没护着她,和她穿一条裤子站一条战线,觉得他真是没出息、窝囊、懦弱、孬种、叛徒。她又火又气,被钱晓星和另一个村民拽到一边,让她歇歇火气。
柳栀摆脱了他们,没再返回会场,心绪不宁地往外走。钱晓星没来得及招呼奶奶妈妈,跟在柳栀身后,问她去哪。柳栀没搭理他。她也没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觉得心里乱响。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一户户人家,步子很快。一扇扇房门上,悬挂着草蒲、艾草。她沿着古来溪无路的另一边,一条草蛇灰线般的丛中野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溪水时而激越,时而平缓,在流转中变幻着深沉的颜色。紫云英在杂草丛中一撮撮地分布着,宛若从天空中的紫云飘落于乡村。稍远处的荒山,大片的油茶树形成了翡翠坡。不知不觉中,她竟转向了半山坡的那塔。钱晓星紧跟着又问去哪,是要去你爸坟那边吗?她说不用你管,你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走走。
黑褐色的塔有三层半,砖石结构,瘦而残破,人上不去。塔下方是参差不齐的乱坟岗。每次村里死了人,都要送香和纸钱到塔前烧。砖塔的背面基座上,背阴潮湿,布满了厚实的苔藓,还长了几棵矮小的蕨类植物。它们显然都营养不良:苔藓色暗,有些枯黄,在枯黄中又顽强地生出绿色;毛蕨的叶是排列的针形鳞片,乍一看像是巨大而恐怖的百足蜈蚣摆成的图案。
柳栀渐渐平息下来。她站在爸爸的坟前,默默地看着石碑,纳闷为什么那会儿情绪失控。她站了五分钟,跪下磕了三个头。站在身后的钱晓星走到她身边,跟着跪下磕了头。他觉得她爸爸在天空中,看着他俩。他脑中跳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仿佛以上帝之眼俯视地球,亡人之墓和未亡人之屋形成对峙的两大建筑群,以铺天盖地之速扩张各自的领地,瓜分着这个世界。磕完头,他重新跟在她屁股后面,往山下走。
太阳被一块灰蓝的云朵挡住了,热力跟着降下来。蓝黑的轻雾在山间环绕,像挥之不去的黑风怪。路边摇晃的草丛中,零星长着翡翠白纹的四叶草,像在捉迷藏一样忽隐忽现。每片叶子都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意愿,据说找到这种稀有的幸运草,就会找到珍贵的幸福。柳栀不时俯首寻找着它们,心情好转起来。
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
(本章完)
第26章 世外桃源与悲苦之地(5)[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