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呀,好事一桩。可现在你母亲连年病重,父亲辗转多处寻医问药,家财耗尽了,正盼着你能入宫,为一个家赢得依稀转圜余地,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到头来竟是为了个傻小子。”
“白叔叔真觉得他傻。”
白庆瑜玩弄着金钗。“倒不觉得傻,只觉此时此刻你母亲危在旦夕,谁能比他更无用呢?”
沉默许久,两人相顾无言。
“行了,”他走下来,复将金钗放回她头上。“好好想想。对了,你父母亲一日前便抵达了京城,如今名医魏充照正在秋水台为你母亲诊治。”
白庆瑜走过身旁,她却突然转身抓了一下他的衣角。
“怎么?”
“进京之事,爹爹为何瞒我?”
“挚爱之人病重,楞谁都走不开。”看沈璧君不满意,他又说,“支走子女,不过希望子女能抛却踯躅勇往直前,可你瞧瞧你。今晚就跪在这儿,哪也别去了。”
白庆瑜出去后,她瘫软在地。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里的雕梁画栋,眼泪无休无止,簌簌落下,脸红了,咸味泪水扎得双颊火辣辣的疼。身后,亮光闪闪,她以为董驹城进来了,可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那是她自己抬进来的烛台。一阵不知哪儿来的妖风摇晃着它的烛火,以至于印在地面的影子如鬼魅般摇晃着,似人似神。
内府小巧玲珑,金玉赘赘,但她却没有丝毫安全感。
竹简、刻刀、抽绳四处都是,这是白庆瑜自家的小娃娃与各家表哥弟的小宝宝们嬉戏玩乐之后的废墟。
记得半年前,她坐在娘床榻边,一边绣花,一边与娘闲话。
她说,“娘,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说得婉转轻巧,可心底里全是责备。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老是不好起来呢?到底要病倒什么时候啊?
“碧君啊,”娘喊女儿,也像喊自己的名字似的。“娘的病好不得,只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想认识谁就认识谁,想追随什么样的生活就追随什么样的生活。束缚了心性,失去了活下去的能耐,对娘来说,已是极大的报应,对你恐怕更是天谴,可千万别忤逆了老天的安排。”
娘从未说过这种话,她声气小,断断续续,要贴身恭听才能分辨一二。沈璧君觉得她病太久,病糊涂了。
“碧君,”娘气虚的很,沈璧君吓了一跳,以为娘要归天了。“别哭,娘有话对你说。”
沈璧君刚把耳朵凑过去,爹爹便回来了。
爹爹一个箭步来到娘床边,握起她的手,大声八气地说,为她找到了兖州隐秘多年的上古神医,不日便启程医治。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爹爹高兴,手舞足蹈。“碧君啊,”他喊自己女儿,“这下家里有救了。你白叔叔三日后到,你选秀便随他进京,等我治好了你娘的病,你再登了高处,咱一家便和和美美,从此什么都不愁了。”
和和美美,什么都不愁了。沈璧君瘫坐在地,重复这最后一句。可是,父亲,你想没想过,人心会变的?一路走来,多少苦难尽收眼底,多少荒谬触动心灵,如何教她视而不见,如何教她毫无芥蒂。她一早便觉得,皇城就似清水,巍峨漫长的游廊,恢弘大气的宫殿,看似一池潋滟,藏龙卧虎,实则脆弱不堪,人人自危。正因为人人自危,禄太后才会神经紧张,夜夜梦魇,除掉一两人才得安心。正因为人人自危,周皇帝才会置百姓于水火,而掀纸醉金迷之选秀,为了什么,美背仙子?不。他们需要的是仙子,若真能寻得仙子,便证明了天神还没放弃这衰败的大夏周朝。说来说去,不过是天子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罢了。
门开了。
沈璧君回头。
“怎么,不是你董哥哥,失望了?”
她不说话,也不想看见白孝贤。
可他倒好,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唉,很久没到这儿来了,小时候总来内府玩儿——”
“我不想听。”
“我晓得你要听什么。”他鬼魅一笑,“我跟你说,你董哥哥无权无势又无经济实力,可谓弱冠之年,起步之时,一切都才刚开始。你要是跟了他,那就是白手打天下,一连串的糟糠命,你信不信?”
“不关你的事。”
“你爹和我爹可是刎颈之交,共患难时是一起喝兽血拜把子的兄弟,共富贵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离了谁。”
“这话什么意思。”沈璧君不想深究,只想问一句别人答一句。她脸上的眼泪才干,眼眶还红得发痒,泪水正迫不及待地决堤而出。但在白孝贤面前,她一滴眼泪都不想流。
“看见这烛火了吗?”
又是这种语气。她烦恼的紧,立即撇过头去。
“明明火就在眼前,明明影子如鬼魅般撕叫声声,可你就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沈璧君恼了。“白孝贤,我可提醒你,我吃过的苦你一口都咽不下去。”
白孝贤又笑了。鬼魅而玩世不恭的笑。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笑。那种芸芸众生皆为他掌中棋子的笑。“想知道你董哥哥在哪儿吗?”
沈璧君不理,他便一句刺过来,“这刚私定了终身就忘了情郎啦?”
无人理,他便又比弄着兰花指摸了摸她头上的金钗。“告诉你吧,在秋水台。”
“父亲。”
她几乎是轻声吐出了父亲二字。
她转身就跑,差点将白孝贤撞到在地。可刚一出门,门卫又把她拦了回来。并非简单的门卫,而是她先前听到的竹林四君子之一的曲勒与拜飨。
这是怎么回事?
她后退几步,琢磨:最近这半年来,白家风花雪月得紧,不见有什么大事发生。今日回来不见董驹城,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要与她私定终身。而今他又在父亲处。这一连串机巧,风驰电掣,每个路子都另辟蹊径,空穴而来。她就算想弄清楚也不知从何处起头。
她若有所思而退,刚回走了几步,房门便紧闭上了。
她本想以身试险,冲出去。
外头是喜乐门的顶尖高手,江湖盛传喜乐门剑客从来“不问是非,只管奉命”,硬闯必定死路一条。
碧君啊。一声幻觉,刺入长空。
“娘?”她寻声而去。
无人应。
“今晚是娘的归期吗?”她大喊。
此问一出却仿佛洪钟骤响,近千个木棍敲打着她的脑袋。她思绪纷乱,却在这一瞬间直指死亡。娘的死亡。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乳名不同姓氏的女人:谭碧君的死亡。作为女儿,她将永远失去她。
不,不,不。若是今晚,为何爹爹不来接我,为何母亲不求爹爹来接我?
她摇摇头。
或许,真有什么急事。
她摔倒了,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眼泪又流下来。
“你们让我进去。”她听见门外有人怒吼,是故家丫鬟沙祖的声音。
“哎呀,我来给小姐送吃的可以了吧。”
沈璧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前。
“让她进来。”她故作镇静。
门开了。
“我就送碗面来,真是的。”沙祖冲曲勒与拜飨说,无论危险与否,她都是吊儿郎当的。
“到底怎么回事?”沈璧君拉着她,来到书桌边。
“一个时辰前皇帝带着昭仪上了烽火台,点燃了烽火。”
沈璧君一下子捂住嘴。“静颐姐姐?”
“如今各路亲王都在往京都赶,光禄勋大人晏奕正率人到处查房,打算把蜂拥而至的亲王们与精锐部队全安置下来。”
“安置在民居不够啊,就算梁王与赵王内扛不来,也不够住。”
沙祖不解。“可是听小厮说这次是梁王、赵王他们冲在前头,其他十八路诸侯群起响应。”
“对了,哥哥呢?”
沙祖转了转眼珠,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呢?
“在老爷那儿。”
“哪个老爷?”
“白家老爷啊。”沙祖惊奇,“还能有哪个老爷,小姐累糊涂了吧?”
沈璧君松了口气。
对了,白孝贤向来爱撒谎。外头受了一点委屈,回家里立刻变为他欺辱了别人。朋友喝茶水把他撇去一边,回来后便成了他大摆宴席框住喜茶之人。发酒疯之人稍稍撞了他的肩膀,他悄默声地哼哼,结果那酒鬼劈头盖脸骂过来,回到家便成了他把酗酒者骂的体无完肤。若不是她家里和外头都跟着去过,她怎样都不可能分出真伪的。他言之凿凿,手舞足蹈,一事未成却说成日理万机,还把自己说得完美无缺。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当真被幸福冲晕了头脑。
“小姐?”
“父亲他们如何?”
“秋水台距城中八十里路又正好避开冲关要道,最安全不过了。”沙祖说完,打开食盒。喷香醉人的杂碎面奉到沈璧君下巴处。“小姐,快吃吧,你脸都饿绿了。”
沈璧君盘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了一半,她突然笑瘫在地。
“小姐,你怎么了这是?”沙祖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亲王与精锐来了,白府恐为鱼众口中食。以他尚书令的地位,收留谁,如何收留,都会被看作支持外部势力崛起。若谁也不收留,那就是为人臣子不肯为天子分忧,此后皇帝会视其为眼中钉,极尽所能铲除,而亲王这边则会记恨他只顾独善其身而派出刺客追杀。
怪不得白庆瑜一回来就四处找人。他这是关心自己吗?大概是骂不了调皮的儿子,治不了那些牙尖嘴利的姨娘,便借着找沈璧君出气的路子痛斥白府上下一个个办事不利的小厮。他要的,不过是发泄,痛骂,提前预演一下浑身解数散尽,力挽狂澜的癫狂而已。
警醒自己的话,非要拿出来骂人,真够绝的。
“哎,等我吃了这一口,我们就出去找哥哥。”
沈璧君抬起面,哗哗吃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抢。”
“行了,走吧。”
收拾了碗筷,抓起食盒,挽着沙祖的胳膊,笑嘻嘻地往前走去。
“他们让你出去吗?”
“瞧好了。”
门开了。沙祖头一缩,看着地面。沈璧君反倒冲曲勒与拜飨仰脸一笑,“谢谢二位了,装得可真像。”
内府出来,皓月当空,群星灼灼,而云还似昨日那般龙头龙身,遥遥数万里盘踞于苍穹之边,紧盯着月亮一举一动。朝中星命官每一人敢解释着天象,他们总盯着紫微星。可今夜的紫微星在哪儿。挡住了,都挡住了。
真凉快啊。
说不出的那种凉,不像夏天,倒像冬天。风有点脆,打在脸上,一点一滴仿佛树枝碎屑,噼里啪啦,要提醒着你什么。
沈璧君大声呼喊着,举高双手,还打着圈。
沙祖跟在她身边,左一下右一下的跑。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可别摔了。”
沈璧君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沙祖说,“我从没这么自由过。你想,就在今晚,血亲诸侯们一个个疯了似的往京都赶,病重母亲与一切事物讳莫如深的父亲就在八十里郊外,而我,我——”她没喝酒却宛若喝醉般摇摇晃晃,“我这个蝼蚁,一介女子刚刚还被白家叔叔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们一个个的,全都一脚踩进泥潭里,身不由己。而我呢,今天晚上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我已经做了一件了。你瞧我,第一遭就是私定终身,接下来是什么?”
“碧君。”董驹城在花园那边喊她乳名。她应声回头,便看到他紧赶慢赶地朝她跑来。
登上青羽堂后,他搂着他双肩,欣喜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大喘气。
她不知他目的为何,只好猛拍着他的背。
“够了,够了,别拍,越拍越咳。”
“到底怎么了嘛?你今天晚上可真够鬼祟的。”
“老爷答应我俩的事了。他刚把我找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愿意你与我永结同心,逍遥自在。”
“白孝贤在吗?”沙祖问。
董驹城没理她,继续说,“你父母也在京都,他还说等你娘好些了,就带着你我一起去拜见。”
说完,他向上一瞟。她发钗歪了,他扶正。
沈璧君呆望着他,帮他捋了捋脖子后的乱发。她想说出口,但看他这么高兴,便觉着这喜悦来之不易,若是现在就告诉他,不就太不知趣了么?
白家老爷子今夜如临大敌,白家全族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碧君这边说一套,哥哥你这边又说一套,只不过想办正事之前来一盘暖身小菜,开开胃,解解闷,消遣消遣,如此而言。谁会信?最开心时,谁肯信?
“哥,如果出事你我私奔吧。”沈璧君想来想去,说了一句。
反正大人总觉得年轻人入权谋上战场就是送死。何不顺了他们的意,下一刻便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三个都没说话。
一声轰响。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又一声轰响。
这次黑烟冲天,火光飞舞,遮天蔽日,如烟火般绚烂。
这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宫里走水了。”小厮惊恐,喊声刺破长空。
火光来自宫北。应该是马厩所在,那里有一千匹马正在酣睡。
烧马断了去路,下一步呢,烧了京都自然河道上源源不断运抵的粮草,断了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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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结同心,生死不相离[2/2页]